第七章 一波三折
“我自己随便弄的。”我讪讪回答。
逸云扶着橱柜,站立在那一片浓密的阴影里,静静倾听着什么乐声。他看不见妻子的脸,可是他能看见她裙子上褐色和橙红色的拼花,在阴影中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咦咦?
“我们是正在排练一部短剧。”
“小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起,”她说。
门被推开了,纪小蕊和章时宇回来了。
“小真,稍等,”电话那头一片寂静,她捂住了话筒,稍微压低了声音,“我到外面接电话了。刚刚梁导和顾先生都在,我不敢跟你细说。总之,他们是争执了几句。”
他低下头地问着我,眼睛亮得可怕。如果不是因为他正在说话的对象是我,我肯定认为这是赤|裸裸的勾引。他是知道自己的魅力的,也知道,只要稍稍发挥一点,就可以达到势如破竹的效果。
“妈妈。”
“你们是演的是什么剧目?”
在《约法三章》的片场,我看过不少幕戏,虽然我从来只看不说,但当观众还是绝对够格的。
大家在客厅跳舞。钢琴声慢慢停下来,老唱片转动,年轻男人的声音唱着:雨点打湿了我的头发,露水沾上了我的皮肤……
“是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问答说,“他老是咱那支歌的,就在我的窗下。”
纪小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膀瑟瑟发抖,“小真,你的制服……”大概笑得太猛,被刚刚喝下去的水呛到了,捂着嘴连连咳嗽,险些埋在章时宇的胳膊里。章时宇没多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话音嘎然而止。回头一看,那桌大学生中倒了一个女生,她头埋在腿上,扶着桌子腿一幅要呕吐的样子。
他微微转过了脊背,刚刚的怒气被无能为力所取代,许许多多纠结的、羞愧的、悲哀的想法从眼中划过。他声音轻了许多,“他怎么去世的?”
他似乎从桌上扯了块干净的湿巾,轻轻擦过我的眼睑,慢慢擦拭去我那过浓的眼线。他的另一只手也动了起来,手心贴着我的后颈,一前一后固定住了我的头。我历来淡定的气场不翼而飞,很想高傲的一扬脑袋道“我才不要被你折腾来折腾去”,但随即想到——天啊,这个人是顾持钧啊!顾持钧啊!
“谁给你化的妆?”
沈钦言确实激动,他几乎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持钧,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低下头,反思着我见到顾持钧的模样,想必也是这个如饥似渴的表情吧。
“等一等,”顾持钧低头问我:“你周末有没有空?”
我不觉肃然起敬,“不错不错。”
片刻后他终于满意了,指腹从我的眉梢离开,挪到了鬓角。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话真是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只好说:“找房子是大事,你考虑好再说。”
“嗯——”
我端着鱼子酱敲了敲门,看到一屋子三个人一起回头看我。他们打发走了别人,只剩下三个人。
“也还好。”他却远远没有我这么兴奋,声音带着些微的苦涩,“还有太多问题。”
那天晚些时间,顾持钧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你是大人了,要跟谁恋爱,我不管,”她说,“但只要是影视圈里的人,我都不赞成。”
“万事开头难啊,慢慢的就会好的,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满眼眶的泪,“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这支歌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没有追问,饶有兴致关注别的话题,“剧团?什么剧团?”
我想,当一个命题及其否定命题互相等值,在逻辑上可以看作同等的论据,无法明确指出在断定这两个命题成立的论证中含有错误,此两个命题称为悖论——显然,我母亲的这句话是个悖论。
我闭上眼睛。心脏“砰砰”地跳,像面鼓一样撞击着前胸后背,都要蹦出来了;呼吸急促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接过剧本,翻了翻,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们从曾经的朋友聊到现在的社会,从这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聊到新的思绪。他们最后聊到了音乐,阮翔走到了钢琴边弹起了轻快的舞曲。
这话说得深深浅浅,我不做声。
因此他注视她的时候,总带着那么一丝哀愁。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垂下眼睑,诡异的想法满脑子乱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挂上电话,我无力地垂下头,把额头抵在桌子上。
吻我?我被这个天外飞仙的想法劈了一下。
他仿佛语塞,语气微微一顿,最后说:“我和几个朋友筹办的一个小剧团。”
“顾先生人非常好,我们仅仅出去过几次。”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累了。”
“你们好。”我立刻招呼。
“我们剧团成员平时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周末能挤出时间排练。”
不,不是熟人,简直是闪烁的星辰。
这次我听懂了,脸一热,自觉受宠若惊。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已经知道他说话不打诳语,至少在我面前不打诳语的性格。
“为什么认不出——”
这群人里,最热情的是一个叫大郭的大个子,他也是这出戏的导演和主演之一,之前在正式的剧团呆过好几年,经验相当丰富,沈钦言介绍说道具、服装、音响等都是他借来的,剧团的灵魂人物。他为人豪爽,对我上看下看,仿佛要辨认我是人类还是外星人那样,热情地跟我握手,险些捏碎我的手骨头。
顾持钧穿着咖啡色的风衣,戴着那副厚得跟啤酒底似的老式黑框眼镜;章时宇和纪小蕊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这三个人居然凑在一起,真是有趣的组合。
“我刚刚就觉得你看上去有点不对,”顾持钧说,“眉毛有点浅,眼线却太浓了,有点花。”
现在看来,也许这个美好的想法也要让人遗憾的泡汤了。
“别动,头仰一点。”
“约会?”
章时宇扶着额头,跟顾持钧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比如我拿了母亲的钱,所谓拿人钱财自然手短。我更担心另一件事——这事处理得不好,我立马沦为我母亲和顾持钧斗法之间的炮灰。
我们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交谈的,因此声音放得很低。
难怪这次矛盾会上头条新闻。
她让我出来跟她见面,我连忙解释说还要去见教授,是一个星期前就预约好了,实在不能推柜,她没再强求。
“没有,”我还是紧张,语速飞快,“我跟朋友约好了,去看他的一出舞台剧。”
顾持钧脸色一沉,锐利的视线朝门口一扫,纪小蕊后退了一步,用近乎赔笑的语气道:“……不然,我们晚点再回来?”
顾持钧抬起手。我疑惑的看着他,下一秒就知道了答案。我看到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最后似乎停在我的眼角眉梢处。他的手指温度大抵是不高,干爽清亮,肯定没我的脸温度高,我的感觉不太准。
沈钦言看我一眼,没有回答。
“那就行了。我想你也不是那种完全听你妈妈安排的女孩子,”顾持钧笑得极为开心,支着头,“梁导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屏幕上的“顾”字闪烁,我没接,挂掉了。我不愿意他和我母亲起冲突。演员和导演的关系好比蔓藤和树木的关系。虽然顾持钧已经是个大明星了,和我母亲的联系实在太多。他们起了冲突,对谁都不是个好事儿。
“啊,我可以去看看你们的戏吗?”
今天我和沈钦言负责的是一桌大学生,听他们的言谈才知道是我的学弟学妹。这群高中生像足了当年的林晋修那群人,来得早,闹得开,倒不用我们怎么费心费力。
燃烧着炉火的客厅中,异常温暖。唱片机里放着老唱片。
只是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百无聊赖站在一旁等他们吃完,抬起头又看到了熟人。
跟我母亲接触也有几个月了,我知道她是非常严苛的人,拍戏的时候会跟工作人员签字保密协议,记者探班,写一些花边新闻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在电影公司的严密安排之下;在别的时候,她的片场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我每次去片场,都是她的贴身助理纪小蕊亲自接我,才能稍稍踏足禁地。
说完想起这是顾持钧的老本行,他没准会有兴趣追问下去;果然他“嗯”了一声,问我。
我完全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人。”
晚上收工后,我和沈钦言一道离开,闲聊起晚上的事情,他问我:“你见到顾持钧了?”
顾持钧看着我的眼神让我一瞬间疑心他是要跟着我去看舞台剧,不觉悚然一惊。
那时候,他挂上电话后,心情看起来实在不好,大步流星朝电梯走;我明明知道,还是忍不住凑前了一步——机会太难得了,下次见到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代言的商品大都是奢侈品,名表名车服装钻石等等,能出现一次很不容易。
“大郭和钦言啰。”
“当然,”我直视他的目光,“顾先生,你以为我真在乎一个从来没抱过我从来没养过我消失了二十几年忽然一朝冒出来就要大肆干涉我私生活的母亲的一句话吗。”
就我零零散散的看到的八卦新闻里,不总是说经纪人对明星的私生活限制得挺紧么?明星要跟谁睡觉也许不会管,但如果跟异性|交往过密,经纪人总会干涉的呀,电影公司也不会袖手旁观。尤其是顾持钧这样的大明星,他要跟谁传个绯闻,粉丝们的怨念都可以铺天盖地了,玻璃心碎得可以填满白莎海湾了。
“是什么?”
“那就不坐。”
这话,大概是夸我?
所以我根本没想到沈钦言反应得那么迅速,他目光一扫到门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叫了出来,“啊,顾持钧!”
第一位来访者是二姐和她丈夫,三个人就寒冷的天气的寒暄几句。沉着的大姐感慨着,谈到了关键的人物:“老三回来了吗?”
好容易忙完,一转身在柜台交接完毕,领班头也不抬说,“把鱼子酱给三号包厢送过去。”
他的兄长和姐姐对这件婚事都不赞成,因为他的妻子比她年长且有很多的过去。他太年轻,只有满腔的爱情,还没有学到跟妻子的相处之道。他们的语气中也微妙地表达了这种情感,因此对逸云的存在视而不见。除了小妹妹莉莉,谁也不会主动跟她交谈,她一直沉默着。
我想了想,给纪小蕊打了个电话,先跟她说了说这周时间我没法跟母亲见面,又随口问起报纸上看到的新闻,纪小蕊“哎”了一声,“公司已经在处理这新闻了,是个刚入行的记者写的,不懂规矩。说风就是雨的,夸大其词也不奇怪。”
曼罗的下午时分相对清闲,客人大都是附近几栋金融大厦的白领来讨论公事;一过五点,就忙得要命了。客人谈不上川流不息,但九点之前通常不会有太多空位,好位置的话,通常都要提前预定。在服务行业做了也有好几个月,我对那么多有钱人拿着大把大把的钱来吃这种华而不实的餐点有了很深的认识。
“他死了,十七岁时就死了,那时候,我十五岁。这么年轻,难道不可怕吗?”
小剧场就在公园附近不远处,被废弃许久,阳光无法照耀,偏阴冷,墙角潮湿。然而这毕竟是一座剧院,古旧的座椅很少,只有八排,每排十二个人。
“怎么了?”我心道原来我看起来那么饿吗?
他低声抚慰他的妻子,她却忽然问:“那首歌,是什么?刚刚放的唱片。”声音哽咽而颤抖。
而她和顾持钧,是导演加演员的绝佳组合。合作十多年一直相当融洽,没可能出现“不合”的流言。
我兴奋地挂上电话。我对电影、话剧基本上一窍不通,但前两年大致了解,组织一个剧团相当不容易,导演、编剧、演员、服装、灯光、道具缺一不可;不论是短剧,还是话剧,或者更短的默剧,都是一个繁琐的系统工程。
“她刚刚下班,半小时后到。”大郭解释。
顾持钧贴在我后颈的另一只手慢腾腾挪开,对他们点了个头。
我摇了摇头,“顾先生,你很好。我不在乎我妈怎么想的,我只是怕你跟我妈再起冲突,这对谁都不好。”
我想沈钦言大概比我更局促和尴尬,因为半小时后我在地铁上,就接到他匆匆打来的电话。他一开始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你根本就没吃午饭吧?”
“你妈妈让你别跟我接触,是吗?”
顾持钧点了个头,在他说出任何话之前,我光速开溜。
我们去快餐店吃了午饭,又一起去了曼罗。下午我俩都有工作,一切按部就班,我们各自换制服、化妆,然后挤出笑脸,上工。
“是我朋友,许真,”沈钦言边说,大跨步走向舞台,手摁住舞台边沿,矫健的一挺身,翻身上了一米高的小舞台,然后对我弯腰伸出胳膊,“上来。”
他背着光,距离近了,五官却模糊了。
“当然可以。”他声音轻快了不少,“你不嫌弃就好。”
“我可以那么清楚地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人情——那么一种表情!”
我很满意地点头:“两个人复习事半功倍,但一个人的效果也很不错。你虽然病了,但复习的效果倒是很惊人。”
“真心话?”
但这里一点都不寂寞,我老远就听到高低不一、略带兴奋的说话声;现在就更看清了那些声音的来源,台子上站立着十几位年轻人,他们各就各位,布置音响、挂面灯、顶灯、耳灯,搬桌子、抬沙发……这是在搭建一个室内场景。
纪小蕊显得难以启齿,支吾了几句后才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道:“你们出去的那几天,顾先生总会跟梁导告假,说自己有事,但他没告诉梁导是跟你在一起。昨天梁导一知道这事,确实发了很大一场脾气。”
剩下的部分和《死者》原著非常相似,改动不大。
“顾先生,”我说,“第一次看到你来曼罗。”
她和这群人都很熟悉,招呼都不用打解释说“来迟了请原谅,可以开始了”;开始摘下围巾,环顾四方,就看到了我。
“观察入微。”顾持钧面带微笑,这样评价我。曼罗的包间通常是给情侣设计的,灯光暧昧,顾持钧的五官在灯下就像是雕刻出来的,那么一个难以看懂的笑,让我半边身子一麻。
我跟她礼貌一笑,又对沈钦言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随后,场景隐没,客厅消失在黑暗之中。长街出现,路灯光芒闪烁,看不见的雪花飞舞。
“当然!”
很快门铃再一次响起。莉莉再一次去开门,阮翔和妻子逸云出现在门口。就像着剧中的所有人一样,这两个人没有更换服装,依然是我刚刚所见的打扮。
灯光再一次亮起来是和门铃响起同时发生,小简饰演阮家最小的妹妹莉莉欢快地从楼上飞奔而下,前去开门。
那姿态实在太娴熟了,显然是做惯的动作。我在心里“啧啧”了两声,把鱼子酱放下。
我没作声,顾持钧已经摘下了眼镜,透出一点笑意,“坐吧。”
“又下雪了吗,三哥?”莉莉问。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讥消地说。
我坐在观众席上看剧本看得出神,直到听到一阵喧闹才抬起头,李安宁终于按时赶到,出现在舞台上。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我妈妈的年度大戏,我更期待在一个小剧团看话剧。
看到我和沈钦言进来,所有人齐齐停下了动作,迅速把视线转向我们,“钦言,这就是你说要带来看我们话剧的人?”
交睫之距,呼吸可闻。
沈钦言眼睛一亮,亮晶晶地看着我:“还有别的。”
我想起了第一次找持钧签名的可怜惨状。
不过,跟她讨论逻辑学问题,似乎不太恰当。我想了一想,才开口。
“噢,我也这么想,”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挺好的。”
“真有意思,”我笑起来,“你们都拍过什么剧?”
顾持钧凝视着我,还是没说话。
年轻人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妻子,他愿意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她是她心中的女神。
“到目前为止,只有两部自己写的戏。”
沈钦言抿了抿唇,低咳了一声,还没答话,就被他旁边一个叫小简的女孩抢了话端,“叫《逝者》,”她拿起桌上的一沓文稿递给我,“这是剧本。”
直到我在酒店里,再次遇到他。
隐约的声音从包厢里传来。
“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谁?”
年轻人扶着自己的妻子,“你好像好有点累了。”
他得到了答案,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站起来,扯过我的手腕站在了最亮的一盏壁灯下。
结果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被助理和保镖拦住了。我记得那时候他的经纪人也是章时宇,他皱着眉头问我怎么知道这个隐秘后门的通道;我当时太紧张,准备好的台词一句没用上,支支吾吾、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知己知彼,调查这个又不难的。
他的朋友们都笑眯眯看着我,沈钦言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我。我终于看清楚了他们。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的路上沈钦言介绍说,他们每个人都怀着对戏剧的热爱,又通过网络而结识,组成了星光剧团。他们每个人平时都有着各自的工作,但都会抽出时间来写剧本,找场地、排练戏剧。
“见到了,”我说,“还挺和蔼的。”
“能找到这种剧场已经很难得了,”我说,“能因地制宜,没有关系。”
“我没有说顾持钧为人不好。”
“你也这么想,嗯?”顾持钧说,“难道很明显吗?”
我觉得,跟我妈妈那言简意赅的要求或者说命令相比,顾持钧的话更复杂更难理解。他平时都不跟我这么说话的,听上去温柔,但语调却很强硬。
“自然是钦言和安宁姐啦,啊,说起来,安宁姐还没来。”
现在因为我起了冲突,我真是太有魅力太有面子了。
“是的,我看要下一整夜呢。”阮翔回答妹妹。这妹妹比他小了三岁,身材细长。他微微一笑,别过脸去,伸手弹掉逸云肩上不存在的雪花,他手抬得略高,手臂行走的方式就像抚摸着一层披肩;逸云对此却不甚在意,和莉莉低声说话,往客厅旁的女化妆室走去。
“不不,我不觉得搞笑,”纪小蕊缓过来,“只是你穿上这衣服,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很意外的适合你。看上去像极了《龙凤配》里的赫本。”
他说:“我会搬出去。”
“他打扮成那样,你还认得出来?”
“还真吵架了啊!”我很吃惊,“我看他们一直相处很好,噢,不是,讨论电影的时候有过争执。”
“这题目听上去倒是有趣,”我随口问,“谁写的剧本?”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借住让我非常尴尬,”他顿了一顿,说,“我和安宁姐是在一个同好者剧团里认识的。当时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抿了抿唇,有点疑惑。我母亲肯定不希望我跟他接触太多,他却顶风作案,跑来找我,这事显得很有趣味了。
“你们出去过好几次吧。”
可算好了,我松了口气,再不好我的心脏就要爆炸了。睁开眼睛,发现我们的脸距离不到一指。
那两人带上门出去了,顾持钧才慢悠悠开口,“他们是一对,谈恋爱也有大半年了吧。”
“……你吓到她了……”
我诧异地看看沈钦言,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份才能。
阮翔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站在门边,在鞋垫上专心致志地蹭着雪花;他随后又慢慢解开粗呢大衣上的纽扣,动作并不灵活,我几乎能感觉到雪凝结在他的手指和衣服的缝隙中。
身体根本不听我使唤,愣是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凭顾持钧在我脸上涂涂改改。眼睑很清凉。额头,脖子却烫起来,燃着热气。
我很想吐槽地问一句“你怎么处理”,终于忍住了。他和我母亲之间的不快分歧,我才不要去当炮灰。
也是,为人不好你们俩也不会合作那么多年了。合作十年后,也算知根知底了。
再次见到沈钦言,时间到了下个星期。他的病已经痊愈,想来也是,毕竟有李安宁无微不至的照顾,再不快点病愈也说不过去了。我们坐在公园里的老位置上,时间走到年末,天气也越发冷起来,尤其是在室外。我往手上呵着气,仔细看着沈钦言的试卷。
这么说,那记者在新闻里写的,也并不是夸大之词了。我慢腾腾地说,“这事居然跟我有关,匪夷所思。”
顾持钧抬头四顾,似乎在打量餐厅,我朝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装作不认识。餐厅规矩严苛,我还在工作中,此时跟他们打招呼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顾持钧的出色装扮我曾经见识过,很具有隐蔽性,餐厅里也没人认出他。
周六我一大早就出门,去找沈钦言。
“打扰你们了,”我说,“我完全是个外行。”
“呃,我朋友自己的一个小剧团的一出戏,”我语速飞快,“我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真没什么好看的。”
“啊,梁导要跟你说话。”
“你怎么想?准备遵从她的意思做吗?”
“我就这么觉得了,”我笑语,“我随口说的,没想到还猜得准了。乔伊斯的短篇小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篇,现在对你们的戏真是了充满期待。”
这时间倒是正好,我俩都没有兼职;我本来要去我母亲那儿,看来可以推掉了。
她回答:“我想他为我而死了。”
——实际上是和蔼得过分了。他特地追来找我,跟我解释一件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顾持钧实际上做人周详,态度亲切好,又没有架子。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板着脸的时候虽然让人觉得山雨欲来,但更有一种凛然的严肃。
我有些明白改剧本的缘由了。年轻男人对着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感到惶惑而不安。妻子的过去对他来说,是虚无的空白,妻子过去认识了什么人,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爱情,他依然不知道。他爱她,她的心里却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感情中,把一个异性与其他异性的差距无限扩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我点头。
等到他们消失在拐角,沈钦言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唰”一下转过头,“许真,你看到了吗?”
我完全不能理解好好一件事被说得这么暧昧,马上澄清,“真相是,我们出去打个球吃个饭而已,完全谈不上约会。难道,我妈妈是因为这事生气?”
“小蕊姐,我知道女仆装很搞笑,但你也不是第一个笑话我的人了。”
章时宇沉默,拉着纪小蕊站起来,“我们出去一趟,你们慢慢谈。”
“小真,”纪小蕊语气中大有安抚我的意思,“梁导有她自己的考虑。”
“什么戏?”
我的头被他用不重不轻的力度扶着,还是动不了。我想说话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发声,只能看着他的眼神,像磁铁似的,根本挪不开。
在这样的剧场,不能追求灯光效果。舞台寒酸的可怜,但他们真的很努力,还是竭力营造出老式客厅里那种温暖暧昧的效果。这幕短剧的导演是大郭,但鉴于他在剧中也出演了那位大哥,我成了这部新出炉话剧的唯一观众;另一位观众大概就得算上观众席正中的那部摄像机了。
“许真。”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我还真不怎么会化妆,来曼罗工作之前临时看了本速成手册,然后稀里糊涂的上工了。一直以来也没人说我化妆不好,我也就这么坚持了几个月。
我们能做的事情不多,只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她吐得差不多就扶着她回了餐厅,又去拿了醒酒药和白开水递过来,叫帮她擦干净了衣服,再结账,送走了这桌学生。
纪小蕊静了一下,“你这段时间一直和顾先生在约会吧。”
“你们的这幕剧是乔伊斯的《死者》的改编的?”
在沈钦言有力的支持下,我被拉上了舞台。
他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沈钦言摇头,“不是的。”
没想到这句“下次”,就是几年后。
我一惊,连忙把女生扶起来。喝红酒也能喝醉,这姑娘的酒量真是比豌豆还小。喝醉了人身体沉得要命,而且她略微偏胖,我和她的同伴,另一个女生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搀扶到了女卫生间,她扶着洗手台一阵狼狈的呕吐。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们的话剧,下周六上午有一场比较正式的彩排,你要去看吗?”
怎么章时宇完全不干涉顾持钧?还有纪小蕊,身为我母亲的助理,应该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才是,怎么好像被顾持钧收买了呢。
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眉峰绷着,薄唇抿着,唇角上翘。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的唇打算贴到我的唇上。
葡萄干、杏子、无花果、巧克力、葡萄酒、雪利酒满桌传递着,一家人慢慢聊着天。
我回到学校,去食堂吃饭,又顺手在路边拎了份报纸,在下午的阳光中边吃边看。新闻一条条的扫下来,世界新闻国家大事尽收眼底;最后翻到娱乐版,头条新闻就跟《约法三章》有关,撰稿记者宣称:他昨天悄悄打入片场,竟然看到顾持钧和我母亲发生了异常严重的争吵。争执的内容没有写明,但提到我母亲说出要跟顾持钧分道扬镳的消息。
沈钦言跟我说:“我们的剧场环境不太好,但几乎不要租金。”
我乱七八糟、语速飞快地解释我是他粉丝崇拜他很久了之类因为怀着对他的无限憧憬才蹲守在出口之类的仰慕之词,还说我刚刚参加了活动得到了他送出的礼物很感谢云云……因为太激动了,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了若干次,就是忘记请他签名;他还算有耐心,听我说了一车轱辘话后,终于没忍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打断我的话,淡淡说了句“下次吧”,转身走人。
因为人数太少,每个人都身兼数职。而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脱稿、有少量道具配合的彩排。
舞台上的灯光彻底黯淡下去,几扇顶窗一关,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预示着话剧很快开场。
男生说:“啊,喝醉了喝醉了,服务生!”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位王牌经纪人。
下一秒我母亲的声音出现在手机信号那头。
现在吃惊的换成了他们。大郭“啊”了一声:“好厉害!我们起初还在说这故事太冷僻了。这是钦言告诉你的?”
但是,那错过的时光无法弥补。
“马上就到了。”莉莉笑语轻快。
我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绝对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时间不对场景不对人也不对。怎么想都不对劲。顾持钧是爱情片拍太多了,以至于生活中都在不自觉的扮演深情款款可以骗得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主角。他确实不应该这么对我,太没有朋友义气了,我想,他知道我是他粉丝经不起诱惑的,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看客而已。
他神色严峻,脸色不太好,我当时完全沉浸在见到活人偶像的激动中,根本没注意到他脸色不好。
剧场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很低很低的音乐从角落里飘出来。
“把眼睛闭上。”
沈钦言居然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满心钦佩。
我点头。他都知道了问什么。
“《奥格里的姑娘》,这首歌怎么会让你哭起来的?”
只是这么单纯的想法。
他语气和意思又递进了一层,“小真,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不论是看展览还是打球,或者在一起吃饭。我不希望你因为梁导的原因疏远我。但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感觉是不是这样。”
我摆出标准的服务生笑,“那,那我出去了,你们慢慢吃。”
“这么说,你那时候爱他了?”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逝,怒气开始在他年轻的脸上聚集。某些蛛丝马迹,一时的感悟,还有那些陈年旧事,都在他心头涌动。
沈钦言的声音微微高了一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志同道合的一群人走到一起了。”
我母亲真是高估我了,我哪里敢跟顾持钧谈恋爱。在今天这通电话之前,我想都没敢想。跟顾持钧在一起的时候,我最离谱的意淫不过就是,若干年后,我老了,坐在摇摇椅上,看着老电影,指着电影中的人跟儿子孙子孙女们回忆往事,感慨道,我当年也曾经有过青春啊,也曾经和偶像呼朋唤友呢。
三个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在领班的带领下,走向了东侧,那里单独的包间。
顾持钧走在最前,被这骚动也惊到了,停住脚,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走回来,用中低音的男声问身边的人,什么事情?
“你们现在还有什么拍摄计划?”
他一声不吭,他气坏了。
我从进入小剧场就注意到了小简,她笑起来非常甜美,语速非常快。我原以为她应该是这幕戏的女主角,没想到居然不是,主演居然是沈钦言和李安宁这对姐弟。
“我是来见你的。”
母亲声音果断,“你们没谈恋爱,那是最好。”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在仔细地看这出短剧的剧本,这出短剧沈钦言改了很多。角色比起原著来少了不多,也大都改了姓名,绝大多数场景都发生在室内,基本上变成了一幕室内剧。剧情有所删减,但大致不变。新年时分,阮家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上,刚刚结婚的三弟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拜访自己的兄长和姐姐。几家人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跳舞、喝茶,最后谈到了小夫妻俩的生活上。最后夫妻两离开兄长家,此时,外面正在下雪。
“上周五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谈一谈,”他这么解释,“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但毕竟隔着电话总是说不清楚,也显得不够真诚。你说过你每周四天在曼罗打工,我就想过来找你了。”
这屋子不大,只有一对沙发,一边可以坐两个人。我一本正经的指了指衣服,“我现在是服务生,不能跟客人一起坐下。”
“主演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说,“章先生那种一看就一板一眼,非常能干的人,对小蕊姐却蛮温柔的。”
那眼神,我可看不懂,我只是红着一张脸,无辜地看着顾持钧身后的壁灯。那灯确实很亮,亮得过头了。心跳完全没减速的趋势,手心下意识攥紧,已经捏了一把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凉的。
我说:“您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我点头感慨,“真是够不容易的。”
我吃了一惊。
“难得看到阿钦带朋友来,”大郭乐呵呵地开口,“欢迎多提意见。”
“谁说的!非常了不起,”我眉飞色舞地赞美他,“我以前以为你只是热爱表演,想不到你因为热爱表演居然能组织一个小剧团!申请大学的时候完全可以写上这个!”